故乡同学◎黄恩鹏
说来也怪，我的故乡同学，村小的印象不深，城中的印象模糊，偏偏是，那个因为没有考上高中而无奈走读的学校印象最深。当年，盖州办了一个县级的农业专科学校。我们是第一批招收的学生。我读的是中专一班，同班的男女同学，基本上都很熟悉。因为大都是从城中过渡来到这所学校的。特别是男同学，即便不是一个乡镇一个村子的，也相互间叫着小名。哪怕相隔了40年，人生过半了，如今相见，仍是叫着对方的小名。
我与汝茂是农大同学。当年我们叫他老茂。他长得高大健壮，英俊时尚。他的语文好，写一手好字，且能背下来多篇古代诗词散文。他喜欢学识渊博的沙守毅老师讲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闲暇与友茶聚，就随口吟诵几句。
我和汝茂有深厚交情，他是“城边子”的，我是东部山区的。有时候我们交流作业，课下聊天。他性情率真，直言直语。有一次差点儿跟一位同学干架，被我及时按住。后来他说，幸亏有兄弟按住我，才没有打架，否则真的给老师和同学添了麻烦。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他当了教师，我当了兵。
惚然恍然，40年过去了。多年来，我很少回故乡。因为故乡已然没有了亲属。唯一慰藉心怀的是我没出五伏的86岁的清正耿直的恩福二哥，也是我的中学校长。我去看望了他。但大多时间，我都是住在城里，也就跟同学联系多些。
汝茂同学接待了我。如今的他，成就非凡。去年九月我回盖州，同学德旭的儿子结婚，也是汝茂接待的我，给我订了住宿酒店，晚上又宴请我和同学喝酒。
庚子年初秋，我回盖州。汝茂邀请我到家里叙聊。晚上请我在家里吃饭。
汝茂和我到附近菜场，选购海鲜。我的家乡，古称辰州、平郭、盖平，是一个有海港、有山地、有平原的历史名城，区域渔业经济和农业经济发展稳定，海鲜与农产品应有尽有。海鲜都是当天从海边渔船卸下来的。燕鲅、大头宝、鲮脊、箭扣、鮻子、黄花鱼、小嘎啦、毛蚶、海兔儿、海蜇、飞蟹、赤甲红、大小海虾、虾爬子，新鲜诱人。特别是渤海飞蟹和赤甲红，黄满肉肥，沉甸甸的压手。
汝茂挑新鲜的买。又买了烧鸡、鲜肉和蔬菜。汝茂夫人、老同学姜敏一个人忙开了：冲洗海鲜、清理海鱼，做菜、掂勺。我和汝茂插不上手，坐客厅，喝茶聊天。汝茂邀请同学立祥，立祥单位事多忙着。汝茂给同学德旭打电话，德旭在东城学校，下班后，打车来到。姜敏做菜麻利。一个小时，烧鲜鱼、蒸海蟹、煮大虾、汆海螺、烫虾爬子、炒海兔、溜肉片青椒，煎炒烹炸，十多个菜。光是鲜鱼就做了两种：烧野生黄花和燕鲅。摆满了一桌子。
汝茂让我到他的酒柜选酒。我喜饮酱香，茅台或青郎。汝茂开了一瓶茅台。这些酒，都是儿子孝敬他的：飞天茅台、青花郎、五粮液、法国拉菲、匈牙利贵腐、澳洲奔富，摆满了柜子。金樽美酒斗十千，珍馐佳肴值万钱。汝茂拿出四只青花小瓷杯，将茅台酒给我们斟满。四人围桌，把杯换盏。叙乡梓情怀，述半世沧桑，聊当年惆怅，说人生感慨。酒润情肠，话儿多多。不擅饮的德旭，也放开了喝。
德旭在村子里德高望重，谁家有个难事，都要请他去帮着解决。他有一个果园。品种有富士、国光、黄元帅等等，前年我和同学帮他摘苹果，夜晚住宿他家。他有一个温馨的小院，摘下的苹果放在小院子里。记得德旭中学时，有时候上课不愿听课，就不声不响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很投入，下课了也在读。后来我跟他借了这部书，也一口气读完。当时，要不是条件所限，德旭很可能成了一位作家了。他选择的是教师职业，又进师范进修。现在是一位资深的老教师。
这么多年，我与德旭，闲时便通个电话，聊聊他的果园、聊聊同学的情况。他告诉我，哪位同学评了高职，哪位同学当了姥父姥姥爷爷奶奶，哪位同学的孩子当上了教师。巧的是，德旭的亲家，是我的本家姐姐。那次我到德旭家，见到了这位本家姐姐。上学时，她的学习成绩总是班里第一名，因为是家里老大，为解决家庭负担，放弃了再读，躬耕为农，后来嫁到虎斗马峪村，伺夫育子。她的儿子娶了德旭的女儿。她家里的果园比德旭家的果园大，每年都有可观的收入，日子过的殷实。听德旭说她老公的腰扭伤了，我去年带了些跌打损伤药膏给她。
已到深夜，一阵冷风吹进窗子，外面下起了大雨。饮酒听雨，好意境。再聊，恐怕会到天亮。酒逢知己千杯少，喝的多，却没有上头的感觉，没有醉晕。德旭有早睡的习惯，实在太晚，回家不便，汝茂给我订的酒店房间是两张床的，留德旭同住。汝茂将我和德旭送到酒店。在酒店，我与德旭又聊很久。
我走了许多地方，许多人的名字，可能忘了。但对故乡同学的记忆，却全能记住。同学的名字后面连着的，是乡村的名字。像拂不去的胎记。市文史办的郑海滨主任给我找到营口和盖州两张地图。我将那张盖州地图挂在书房墙上，让我再次熟悉了各个城乡村庄，再次忆起同学。
地图上的村庄，因同学而熟知。如：德旭，虎斗马峪的。德凯，腰岭子的。思启，古台子的。李同学，小石棚的。周同学，万福庄的。唐同学，榜式堡的。两位朱同学，东巴岭的。田同学，麻麦的。何同学，新华的。岁月流逝，40年了，一些同学的名字，有时候记不住，但哪个乡镇、哪个村子的，却能够清晰记住。
“城边子”村的同学的优势是离学校近，中午不用带饭，上学也不用骑自行车，下雨下雪刮大风，也不会像山区同学那样，顶着大风冒着雨雪，行进在泥泞的路上。
汝茂和姜敏请同学小聚。田若宏同学刚下了海南的航班飞机就直奔酒店。张玉凤同学到鲅鱼圈办事按时来到。王平和刘凤雁二位同学，下班后，也马上赶来了。
80年代的男女同学，封建、传统、保守。哪个男生跟女生说话了，会让同学怀疑，甚至受到嘲笑。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最胆小的我，也曾跟女同学借《景物描写辞典》誊抄其中的句子。也曾跟女同学借过歌本，把喜欢的歌词背下来。毕业那些天，因为分配遇到了问题，我们去县委请愿，我将自己的自行车借给了两个女同学骑行，她们相互带着。而我自己，则与几位男同学徒步走到县委。
那个时候，年轻胆小。那个时候，心里有了谁，绝不敢说出来，怕人家笑话。事实上，也有胆大妄为、潜伏暗藏的“不法分子”。谁也没想到，两个诡计多端的男生，盯上了心中的目标。明修学业，暗渡桃花。一路追求，毫不暴露。于是，毕业后，就有了两对春风暖怀渡良宵的戏水小鸳鸯：平时一说话脸就红的马男生追到了矜持稳重的张女生，心计多多猴精狐怪的吴同学牵手了沉静少语的潘女生。
但是，大多男生愚笨。比如，憨厚的李男生喜欢秀外慧中的马女生，偷偷送了一支钢笔，笔帽里藏了一个纸条，很快，收到了马女生回赠的笔记本，里面同样有个纸条。看来有戏。毕业后的李男生，骑车到巴岭村马女生家，想当面表白，却被马女生的祖母看出了端倪，话里话外奚落李同学几句，从而将爱情之火，无情掐灭。
心灵遭受创伤的李同学失魂落魄回到家，大病一场，卧床一周。痛定思痛，自我反省。李同学暗下决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李同学抑制悲戚，自此发轫。他奔走南北，先做小买卖，后做大生意。还义务为家乡的治安环境，协助公安部门，抓歹徒，擒窃贼，立下了功劳。诚信商海，终成翘楚。他为人和善、朴实，深得好评，并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建言议政，为家乡建设，奉献出一份力量。
李同学李男生就是汝茂，从学生时代到成功人士，他身上体现的品质是：正直、善良、勇敢。往事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汝茂说，那个时候，自己一条道儿走到黑。但那是难忘的经历。决不能怪老人哪，只怪自己是一个呆头鹅。
或是人生的必然，或是老天的安排。面对今天的生活，汝茂还是感谢命运的眷顾，让他娶到了一位慧心纨质、旺夫贤妻才女，事业愈做愈大，愈做愈好。
我在盖州还有不少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他们到底咋样了呢？次日一早，大家相约驱车到某校看望在那里工作的同学。大家在教室的黑板上，每人写了一句简短的话。坐在课桌前，体验学生时代的情境。
时空变，人在变，一切皆流、皆幻。但是，痕迹在，念想在，故事在。
不必耽于往昔的狭隘，胸襟磊落才有灵魂的阔绰。而唯有勤勉，能够酬答命运。人生开阔，需要修炼。暖春来了，花儿开了；寒秋来了，果实熟了。时间这么久了，一些事已经遗忘，一些事却被记住。田若宏同学想起小时候淘气把老师锁在了教室的情景就忍俊不禁。王平同学想起冬天上学没带饭中午躺在教室后排椅子上饿得心神发慌就怅触酸楚。自治村书记张玉凤同学闻说某位同学某位老师的经历唏嘘再三。我从德旭那里，知道了同学许多的生活经历……
我浓重的大渤海乡音、我憨厚的大清河土味儿的家乡话，有好多好多年了，没听到这么多。
时空变，人在变，一切皆流、皆幻
时空SHIKONG
作者简介
黄恩鹏，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解放军艺术学院艺术研究员。著有长篇非虚构散文《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秘境》《阳光陪伴成长》、散文诗集《过故人庄》《时间的河》、散文诗理论研究《发现文本》等图书。获第5届解放军文艺奖，首届中国散文诗大奖等。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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