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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嵬
喜是一种极其正面的心情，而怒刚好和它相反。
说到怒，头脑里立刻想起来一词一诗。
词是相传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诗是吴梅村的《圆圆曲》：“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一个为国，一个为身，表现出来的，却都是怒发冲冠。其实，古往今来，所谓愤怒，无非就是这两种情况吧，一种是公愤，一种是私愤，可能境界不同，却都是真切的情感，难以抑制，脱口成诗。
李商隐《马嵬》
说到哀这个话题，不禁想起了曹植的《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这首诗很有名，但是，许多人不知道，《七哀诗》不是一个具体的题目，它和《长干行》《行路难》一样，是汉魏乐府的一个大题目，反映的是社会动荡、人生流离的大悲伤。那为什么叫七哀呢？按照唐朝吕向的解释：“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这个解释有点迂腐，但是，基调并不错。人生的哀伤那么多，又何止七种！哀没有怒那么大的爆发力，但却更深沉绵长。如果说怒是一座火山，那哀可能是火山顶上的湖泊，是火山冷却后的泪滴。
怒的前提是不平，而哀的前提则是可怜。哀总是针对着大大小小的悲剧，有的属于国家，有的属于个人。唐朝的历史上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悲剧，叫安史之乱，那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这个大悲剧里又套着一个动人心魄的小悲剧，叫马嵬之变，那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由恩爱到死别的转折点。在历史长河中，这悲剧只是一个瞬间断面，但在诗人的心灵里，它却成了那样深不见底的一个空洞，盛着无穷无尽的叹息与回味，也盛着无穷无尽的感慨与哀愁。很多人都知道白居易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其实，这种遗恨不仅属于白居易，也属于李商隐。
李商隐《马嵬》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未卜：一作“未决”。
宵柝：又名金柝，夜间报更的刁斗。
鸡人：皇宫中报时的卫士。汉代制度，宫中不得畜鸡，卫士候于朱雀门外，传鸡唱。
四纪：四十八年。岁星十二年行一周天为一纪，玄宗在位四十五年，约为四纪。
《马嵬》，当然写的是马嵬驿，唐朝最出名的驿站，也是催生出最多诗词的驿站。因为在这里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突破潼关，唐玄宗仓皇出逃，夜宿马嵬驿。随行禁军哗变，杀死宰相杨国忠。随后，又以“贼本尚在”为由，迫使唐玄宗缢死杨贵妃，这件事史称“马嵬之变”。“马嵬之变”为什么会催生出那么多诗？因为它涉及两大主题：繁华落幕、红粉成灰。先说繁华落幕。“马嵬之变”后，唐玄宗南下四川避难，交出了指挥权。太子李亨北上灵武抗战，随后称帝，史称唐肃宗。花团锦簇的唐玄宗时代就此落幕。此后的唐朝，无可挽回地走上了下坡路，地方割据，朝廷内斗，直至最后灭亡。随着唐朝由盛转衰，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也走过了自己的巅峰时代。此后的宋元明清虽然各有优长，但是论到整体影响力，却再也没有达到盛唐的高度。这样一来，“马嵬之变”就具有无与伦比的象征意义，在人们心里产生强烈震撼，这是繁华落幕。
再看红粉成灰。“马嵬之变”爆发，一段皇家爱情也随之戛然而止。本来皇家盛产阴谋，并不盛产爱情。但是，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情感，确实闪耀出真诚的光辉，给大唐盛世增加了童话般的浪漫色彩。然而，这份浪漫又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唐玄宗的怠政，直至最后引爆了安史之乱，风华绝代的杨贵妃也殒命马嵬坡。童话破灭，红粉成灰，当然也会引发人们的同情和感慨。把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成就了为数众多的马嵬诗。到底有多少呢？全唐诗中保存了五十多首。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但是，就艺术成就和思想深度而言，李商隐的《马嵬》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一点儿都不输于《长恨歌》。
先看首联：“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这一联，起得真宏大，也真沉痛。一上来，不讲兵变，不讲红颜，而是劈头一句“海外徒闻更九州”，一下子，就把人的眼界和心灵放开了。放到哪里去了？放到现实世界之外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所谓的“更九州”，其实是战国时期邹衍提出来的概念。《禹贡》不是把整个中国分成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吗？邹衍认为，这九州只是小九州，小九州之外，还有中九州和大九州。在中九州这个概念下，整个中国只是一个州，叫赤县神州，此外还有八个州和它并列，有点儿类似于我们今天说的全世界，或者说整个地球。而所谓大九州，就是整个中九州再合成一个州，还有另外八个州和它并列，那才是大九州。这大九州，就有点像太阳系了。这样一来，所谓海外更九州，就有点像我们今天探讨的二次元空间。
李商隐为什么一上来就谈到了另一个世界呢？因为他看过白居易的《长恨歌》。在《长恨歌》里，白居易给杨贵妃安排了一个出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在这远离人间的神仙世界，杨贵妃继续生活着，她不曾忘记唐玄宗，也不曾忘记两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誓言，她让道士把当年的定情信物带给唐玄宗，还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是多么美好的期盼啊。可是，别看李商隐是个多情之人，写了那么多深情款款的无题诗，他一上来，就用“徒闻”两字，把这幻想打破了。他说：“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所谓海外还有九州、世外还有神仙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来世如何，无人知晓，但此生，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缘分已经尽了！一句“他生未卜此生休”，真是冷酷，也真是沉痛，一点不留幻想，让人直面人生，直面悲剧，这才是咏史诗应有的章法。
那么，此生到底是怎么结束的呢？看颔联：“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所谓虎旅，是虎贲氏和旅贲氏的合称。虎贲和旅贲都是三代时期的天子警卫，在这里代指护卫唐玄宗出逃的禁军。宵柝又称金柝，还叫刁斗，是古代军队的装备，白天可以煮饭，夜里则用来打更巡逻。《木兰辞》里不是有“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吗？讲的就是这种装备。所谓鸡人，是古代宫里扮成公鸡报晓的官员；而晓筹，则是报晓所用的更筹。这两句诗是说，只听到禁军卫士们敲着宵柝打更，却再也没有官员送进报晓的更筹。这是在讲什么？讲马嵬喋血的前夜。因为“他生未卜此生休”，诗人的思绪自然就飘向了当年的“马嵬之变”。那时，唐玄宗一行在逃难的路上，已经无复往日宫廷的安宁，耳边听到的都是禁军士兵们巡夜打更的声音，再也没有“绛帻鸡人送晓筹”这样的肃穆与尊严。虎旅对鸡人，宵柝对晓筹，这不仅是巧妙的对仗，更意味着宫内与宫外、平时与战时生活的巨大反差。一千多年之后，只是看到“虎旅传宵柝”这几个字，我们都会如见其情、如闻其声，感觉到一种铺天盖地的紧张，作为当事人的唐明皇和杨贵妃，这一对儿原本早已习惯“缓歌慢舞凝丝竹”的皇家伴侣，内心又会是何等恓惶啊！这还不够，“虎旅传宵柝”之前，还有“空闻”两个字。皇帝露宿宫外，护卫的禁军当然会巡逻打更，怎么会空闻呢？因为这些本该保卫皇帝的禁军居然哗变了，所以，那宵柝传出的平安信息不就成了一个骗局吗？你以为暂时平安无事，没想到，一场更大的灾难正等着你。这个灾难是什么？
看颈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熟悉《长恨歌》的朋友都知道，所谓“此日六军同驻马”，是从白居易“六军不发无奈何”脱化而来。不仅《长恨歌》这样写，流传千年的史书也是这样写的。禁军士兵杀死杨国忠后，并不解散，更不开拔，他们拿着武器，冷冷地对唐玄宗说：“贼本尚在，请陛下割恩正法。”这是赤裸裸的逼宫呀。自己和爱妃，江山和美人，唐玄宗只能选一个。怎么选呢？白居易说得非常清楚：“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这毫无疑问是对的，是按照时间顺序，也是按照历史事实写的。可是，李商隐真了不起，他没有这样接下去，而是荡开一笔，忽然回到了从前：“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所谓“七夕笑牵牛”，不正对应着白居易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吗？
那个时候，唐玄宗和杨贵妃比肩而立，笑说牛郎织女一年只得相会一次，而我们，不仅要天天在一起，还要生生世世为夫妇。这真像一个闪回的电影镜头，也许，唐明皇割恩正法之时，杨贵妃头悬白练之时，眼前真的会闪出这段镜头吧。这是何等惨痛，又是何等讽刺，同时，又是何等精妙呀。此日对当时、六军对七夕也就罢了，驻马对牵牛，这样绝妙的对仗真是从何想来！以最浪漫的往昔，映照最沉痛的此日，这样的一张一弛、大开大合，又是从何想来！一段昨日重现，时间和空间都被放大了，咏史诗的深沉性和批判性也就此显现，如果不是皇帝和爱妃当年沉迷于七夕笑牵牛，怎么会有此刻的六军同驻马？爱之适足以害之，这是何等沉痛的历史教训啊。
一场悲剧，已然发生，一段历史，已然改写。也同情了，也批判了，那结尾就只剩浩叹了吧。浩叹什么呢？看尾联：“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岁星十二年行一周天为一纪，四纪就是四十八年。唐玄宗当了四十五年皇帝，约等于四纪，这是极言时间之长。那莫愁又是怎么回事呢？莫愁是一个古代女子的名字，湖北钟祥、河南洛阳、江苏南京三个地方，都有莫愁女的传说。但具体到卢家的莫愁，就应该是指那个洛阳女儿了。当年，梁朝皇帝萧衍写过一首著名的《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莫愁，就是那样一个织布采桑的平凡姑娘，长大之后嫁到卢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她身上没有什么传奇，但是，她的生活是幸福的，她的生命是绵长的。
可是，也正因为她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一个最强烈的对比出来了：“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唐玄宗作为一个统治大唐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为何不能保全爱妃，他怎么还不及一个普通的卢郎，还能和妻子莫愁终身厮守！有人说，这是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唐玄宗。这样理解当然也可以，但我觉得，诗写到这个地方，批判并不重要，它剩下的只是一声叹息：“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在批判之外，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哀愁油然而生，恰和结尾的“莫愁”两字形成强烈对比。
莫愁的传说，之所以流传这么广，很大原因也正在于这个美丽的名字。莫愁莫愁，谁人不愿？可是，现实生活中，无奈的天子，短命的妃子，还有一生坎坷的诗人，谁能不哀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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