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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说圣弗朗西斯科有天晴

01|

雨濛濛的,虚无缥缈,制造一阵一阵的烟雾,不厌其烦。

世界是整个的水的世界,人的眼里氲着两汪水的碎片,呼之欲出的,欲拒还迎,似要将它捂热似的,含着,熨帖着,不放。

明明是难受,却不忍启齿,不忍割舍的,自己将自己绑缚了。

眼前湿漉漉,雾腾腾的一片。

妙怡生平第一次感到从未曾看清这个世界,它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一语一言,她分明从未曾看清过人心的分毫。

旮旮旯旯地,都是蛛网密布,拂拭不去的,千山万水,踏破铁鞋的都是不真切。

她是实实在在感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旷,虚无,以及绝望之感。

祺云的话兀自回荡在耳畔,但却仿佛是三世轮回之前,千帆过尽,人间已过无数春秋,隔着的不知一言难尽多少个前世今生。

他说,等你二十五岁那一天,我们就去柬埔寨成婚,去你心心念念向往已久的吴哥窟。

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繁文缛节,也没有杯盘肴馔,只有天地你我,躲在乱石宫殿里的神明,为你我祈福,只有清清朗朗,平平淡淡,两心昭昭,可对日月。

听闻这一段妙语连珠,珠玑锦绣般字字句句的妙怡瞬间慌了神,是甜蜜不自禁,欢呼雀跃的那一种慌。

无论如何,爱情,和婚姻,男人,和关心,浪漫,和异地,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子,拥有无可非议而致命的吸引力,如世间永恒不可颠破的真理,不容亵渎,更不能被否决。

自此以后,她真真正正是数着指头过日子。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从前鄙夷万分的那种纯情懵懂,甚而无知无趣的女子的边界。

回忆似午夜一场追风雨,纷至沓来,才不管今夕何夕,你情我愿,自有一股子所向披靡的大无畏豪情。

她已然是瓮中之鳖,束手就擒,眼角含泪,以手击窗,濒临崩溃,披头散发地念念着,却嘴角诡异地含着一抹浅笑,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一腔视死如归的大义。

对,她在笑着。

02|

确确实实是今生今世谁也难以与之媲美的精彩回忆,流光溢彩的,耀人眼目。

似在夜市里看一场花灯。

灯影交错里,生怕迷了路,生怕他只是一场惊天动地,巧舌如簧的幻觉。

而他掌心的温度,适时适地的出现,给予你最一击即中的肯定与安慰。

她记得在游乐场玩海盗船那一回。他说,你害怕时,可以掐我的大腿。然后,她就真的这样做了。下船时,他面红耳赤,强忍难过,苦撑笑意的脸,她一生都不舍得忘记。

他开车带他满城瞎逛,去市中心的博物馆,在堆堆经历了万世沧桑的老古董前,虚掷一下午的时间。

他说,你和我,将来要被供入博物馆,你要把我写进你的书,连名字都不要换,要老到这样的地步,要爱到这样的地步才算。

她不期然做了一场梦,在言语贫乏,工具奇缺的蛮荒岁月,他打了一只野兽,摘下它的獠牙,在地面打磨光滑,做成稀世的项链,替她圈在她的额头上。

似种下了一颗相思豆,买断了长长久久今生今世所有漫长空寂的岁月。

她记得他身上淡淡的柠檬味,闻也闻不够的。
她记得他情真意切地提及张爱玲,说她本人的故事较之她笔下的所有慷慨悲歌,涕泪传奇都更值得念念不绝。她的胡兰成。

她令他止住。那是一个过分苍凉的故事,不该出现在今天的场面。

他终究没能许她“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以及“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浮世愿景,他将情爱过分地交付给了言辞,而轻视了行为举止。但她无意怪他。

而你,妙怡说,你对我说过的话,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我已牢牢记在心坎,他朝你若背信,我会将你碎尸万段。别不信我。

她故作老成也许蹩脚地扮出一幅咬牙切齿的凶残相。

而祺云云淡风轻,志得意满一笑,说,方才你的神情,像极了当日恨恨不已,握簪成齑粉的周芷若,不过,是像极了她的美,而不是恶。

非得有这样不可一世,可歌可泣的美满往事,才值得如此缠绵深重的沉醉而浑然忘归。

03|

她还记得初相识,他带她去本市最好的餐厅。
中央布置着一台硕大而流丽的钢琴,她瞬间被餐厅内幽静而古雅的气氛打动。

他示意她点餐,起初她只是委婉拒绝,给予男伴充分的掌权,过后拗不过男人的邀请,她只是点了一碗鸡肉粥,一客西点,外加一杯柠檬水。

他面上滑过一瞬间的诧异,她只是梨涡浅笑。
初会男伴,一些女子刻意表现出惠质兰心,贤妻良母,精打细算的心性,怕触碰到刺猬似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以为如此便可获得男伴肯定,恰恰弄巧成拙,马失前蹄,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那一“失”。

殊不知如此,便荒废了一次男伴表现其绅士以及大现殷勤的机会。

而且,未尝不是拂了男伴的面子,叫不知情者心里嘀咕:私下里,这人可不知多少吝啬,大抵是铁公鸡般人物,一毛不拔,如此凄凉败落相。

最不经意,被侍应生看不起,这些人,成日见惯世相,拜高踩低,谄媚阿谀,耳濡目染,难免学得皮毛,不用可惜,何况又是有点格调与档次的餐厅,更是难辞其疚。他们不会轻易放过如此难得的给人脸子看的机会,仿佛“狗仗人势”似的。

届时表现出一副冷眉冷眼,倨傲无端,不瞅不睬的姿态,叫人气短。

一顿饭,大大扫兴。吃得眼睛鼻子,难以自处,暗自肉疼,心意纠葛,满腹凄酸。

而女方木木讷讷,自以为端庄得体,一厢情愿,不解其中味,多少扫兴,下次约见机会都难。

妙怡懂得其中关窍多多。交际场合,殊无小事。一觞一咏,关乎深远。如不在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多少殷殷情意,付之东流,落下不佳印象,不得不与终生幸福擦肩,叫人捏一把汗。

故此,妙怡点了菜单里不高不低,居于中流的那一列,既不至于一顿饭叫男伴吃得心慌慌,眼皮乱跳,指尖抖颤,不知埋单时该当如何收场,放不下脸来,更不会低如街头巷尾小摊小贩,叫人看不过去,仿佛千辛万苦,跋山涉水来一趟北京,意兴阑珊地吃了一碗热干面,铩羽而归,有一点“自甘堕落”与“毫不识趣”的可哀可怜。

坐在她身前的男人,既有三十岁男人的姿态洒然,眼角细微的纹路,增添成熟男人魅力,又有四十岁男人的不骄不躁,内心的成熟淡定,举止怡然。

妙怡最爱与这个年龄段的男人交往。他们背后深深浅浅,都有三两故事要说。

女人会爱上一个有故事的男人,因为这其间茫茫不可期的未知,如解开一个谜,如征服一个高地。

不似同龄人,油头粉面,经验单薄,却聒噪不安,时时刻刻想着自我表现,横冲直撞,不懂得拿捏尺寸。

妙怡心底纵有千般欢喜亦不敢表现得赤裸裸而荡漾得漫空都是,免得遭人轻视。

她仿佛盼了天长地久,几多个世纪,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伏羲,从”烽火戏诸侯”到“小乔初嫁了”,从“一骑红尘妃子笑”到“为谁风露立中宵”,从“冲冠一怒为红颜”到“俺只念木石前盟”,而今,遇见了,就是“百川东到海”,无意复西归,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她只是时而委婉地低首,听男人谈天说地,语气缓缓叠叠,丝毫不紊乱,不拖沓,平宁而沉稳。

她看过的书,不能白看。

她敬慕太深的张爱玲,不能淡忘。

她笔下的白流苏,那个喜欢低头的女人,被多情又多金的范柳原看重,是上辈子积来的好福气,没准自己旧事重演。

她也得学学她的心机,兴许他亦是另一位范柳原也并非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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