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制作：孟新龙
姜海生改行
文/谢复根（浙江）
姜海生从拘留所出来时，已是上午九点多了。和他进去时相比，那天是阴雨绵绵，今天是阳光灿烂。
姜海生这次被拘是因为他那个厂的环保问题。
一个月前。那天，姜海生正在车间里和几个工人忙碌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突然进来，其中一个年岁稍大的说：“我们是市环保局的，你们这里谁负责？”姜海生忙说，自己是厂长，叫姜海生。
环保局的人问：“你们生产什么产品？”
要在往常，姜海生也许会随便编个名目，糊弄一下对方，但那天他不敢，凭直觉，他觉得问话的人不好对付，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废塑料造粒。
穿制服人很严肃：“你不知道，塑料造粒污染很严重吗？”
姜海生讷讷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当然知道污染很严重，可没办法，自己也是为了吃饭嘛，但这话上不了台面。于是又老老实实说：“知道知道。”
穿制服人说：“知道了还这样搞？”口气更严厉，“给你一个月的整顿期限，环保关过了，可以继续生产；不能过，关了！”说着对站在身边的年轻人命令道，“给他一个书面通知。”
于是，年轻人一支笔“刷刷”地在一张格式纸上填上了日期和姜海生的名字，递给了姜海生。
前后几分钟时间，那些人就离开了厂子。姜海生这才从惴惴不安中缓过神，吐了一口气。
姜海生的造粒厂设在一家破产厂家的厂区西北角。厂区西边的围墙外是一条小河，小河对面是农村，原先是有人家的，因为建新农村，集中住宅，对面的人家都搬走了。十年前，破产企业的接收部门打出出租厂房的广告，姜海生捷足先登，在厂区里走了一圈后，询问了厂里值班的门卫，得知那是一个“死角落头”，以前厂子正常生产时，也很少有人光顾那儿。姜海生清楚自己的产品污染严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立刻选定了这块风水宝地。这十年里，他一面和厂区里别的承租户老板搞好关系（怕他们举报），一面和厂门卫们联络感情，所以，一直以来，顺风顺水，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麻烦。可今天，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如果环保部门例行检查那倒没什么，可看架势，像是专门奔他的厂而来。唉，看来好日子要到头了。
姜海生知道今天不能再开工了，就吩咐几个工人把机头清理清理，自己离开厂来到了大门口的门卫室。这是习惯了，没事又不回家时，他喜欢去门卫室坐坐。
姜海生到门卫室一看，今天值班的是他的老战友林小亮，立刻，火就“腾”地上来了。
三十多年前，他和林小亮从同一个公社出去当兵，又分在了同一个连队。两人虽不是一个排一个班，但毕竟是老乡，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因为户口的原因，姜海生退伍回了乡下，林小亮复员进了工厂。应该说，当时姜海生是羡慕林小亮的，但风水轮流转，现在，应该是林小亮羡慕姜海生了。
记得姜海生刚把设备运进厂区时，林小亮就拍着胸脯向姜海生保证，只要轮到他值班，绝对没问题，一有环保局来人，他会第一时间报信。可今天怎么啦？明明是老战友值班，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糟心事呢？如果门卫里其他人当班那倒还可以理解。因此，姜海生一进门就发火了：“林小亮，你怎么回事？上班打瞌睡啊？明明有环保局的人进来，也不通知我一声！我今天差点要死在你手里了！”
林小亮也提高了声音：“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他们一进来，我就打你手机，打了多少，你自己看，一个都不接，你怪我？”
姜海生说：“你打我手机了？”赶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林小亮说的不错，果然，自己的手机上有十来个未接电话。怎么会没听见呢？虽然造粒时声音比较大，但平时有客户来电，也都听见的。想起来了，是昨晚小孙子要玩自己手机，自己把手机故意调作静音，骗孙子说手机坏了。后来忘记调回来，才闯了今天的大祸。
姜海生不甘心：“那你就不能亲自跑一趟？”
林小亮也有点恼了：“亏你还是老板，我能跑过环保局的小车？”
林小亮说的是，从门卫到姜海生的厂子虽然曲里拐弯，但也只有几分钟的路，他林小亮就是用百米赛跑的速度，也十有八九会被环保局的人撞上的。
姜海生无语了。片刻，还是林小亮安慰姜海生：“没啥大事的，他们也就是例行公事，放心，没问题。”林小亮说到这里指了指窗外，“就像这块菜地，每次大检查，不是都要求我们把菜拔掉？可菜地还不是照常小苗绿油油？”
林小亮打这个比喻把姜海生说得心情好了一些。说起厂门口这块菜地，姜海生可以说比这个厂区里所有的老板都清楚。
这块地是他和林小亮“共同开发”的。那时，这地还是一个花坛，因为厂子破产了，花坛也就不像花坛，杂草丛生，藤蔓乱长。不知是姜海生先想着，还是林小亮先提议，说是把花坛平了，改为菜地种蔬菜，这样就变废为宝，可以吃到自己种的无公害有机菜了。
两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花了一天工夫，把花坛里各种半死不活的花草都清理了，又把地翻了一遍。当时，正好是种蔬菜的季节，林小亮当即从农贸市场上买来黄瓜秧、丝瓜秧、茄子秧和番茄秧。种上了，下了一场雨，没几天，菜地里就一片生机勃勃绿油油。到今天为止，这块菜地也有了五六年的历史了。当然，一路过来，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每年市里开展市容大检查，总有检查人员上门，要求值班门卫把地里的菜拔了，说是影响市容。而每次值班的门卫们都会按照林小亮事先的吩咐，满口答应：马上马上，不劳你们，我们自己来。于是，检查人员也认为自己完成了任务，放心而去。而菜地的样子依然照旧。
对此，林小亮和姜海生及另一个搞废品回收的战友计大坤一起喝酒时，说过这样一个心得，对付他们（指那些国家工作人员），一定不能硬着来，而要态度端正，做出虚心接受、马上改正的样子。这样，必然化险为夷。听到这，姜海生笑了，指着林小亮：“你呀，成精了，怪不得当年在部队里入不了党。”
林小亮不生气，得意地“嗨嗨”笑着。
这会儿，林小亮又拿菜地说事，姜海生似乎宽心了一点，但还是有点不放心：“你说，他们这次检查会不会动真格？”
林小亮说：“我不懂了，你也当过兵，胆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小呢？告诉你，厂子照开！当然今天就算了，明天你照样开工，反正这个月我上日班，我一步不走，真要来检查，也要先过我门卫这个关。你只要把手机开着，保证他们人还没到你那儿，我的电话就比他们先到了。”
林小亮估计得似乎没错，开工的头三天，姜海生还有点提心吊胆，但一个月都要过了，环保部门的人影子都没见一个。当然，发生过一个小小误会，那天，厂大门口突然开进一辆公务车，林小亮先以为是环保执法队的，刚要报信，一问，才知是交管队的，来找设在厂区里的汽车修理厂修车子。
因为将近一个月的风平浪静，姜海生绷紧的弦也就渐渐放松了。他想，也许真的如林小亮所分析的那样，环保部门也就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给上面看的。想想也是，自己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凭什么要难为自己，拿自己开刀？不过，想是这样想，一个月的期限到了之后，姜海生的神经还是再一次绷紧了：他做好了准备，只要环保执法人员一进厂大门，他就立刻拉闸，关门，走人。门关了，说明不生产，你也没理由查吧？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第三天，也许上一夜和几个老板聚会，海鲜吃多了，一上班，刚造了没半个小时的粒子吧，肚子就翻江倒海了，他不得不跑厕所，来来回回跑了三次，就在第三次从厕所里回来，环保执法队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了。还是上次那几个人，对了，只少了一个，是三个。后来才知，还有一个留在门卫室里，正跟门卫林小亮起劲地“聊天”。
这之后，就有了姜海生七天的坐牢经历，罪名很具体：污染了厂子外面的那条小河。对此，姜海生是认账的。他知道，他刚来时，那条河很清澈，河里有鱼游动，他得空闲时还钓过鱼，可也就是自己的造粒厂年复一年地放污水，那条河才变得一年比一年黑，最终连鱼影子也不见一个了。
不过，对姜海生来说，不幸之中又庆幸的事是：看守所的所长居然是战友，在一次战友聚会上遇到过。记得当时别的战友都和所长战友打招呼，可他没打。姜海生想，如果说和医生战友套近乎，保不准以后生病要求着人家，跟看守所的战友算咋回事，难道以后坐牢时，让他网开一面？晦气！所以那天他远远地躲在一边。但今天是躲不过了，自己送上了门。
看守所长是人精，当他一看送上来的羁押名单，就知道来人都是谁谁了。徇私的话当然不能说，但开导老战友的话还是可以的。
所长来到关押姜海生的那个小屋子，说：“你也不用叫屈，以前，国家对环保不太重视，你也就混过去了，可现在国家对环境加大了保护力度，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可你还对着干，这你就说不过去了。”
姜海生无言以对。
所长劝道：“我看你真的该改行了，不能再干这个了。”
姜海生说：“我也想过，可我五十多了，还能干啥呢？”
所长想了想说：“你还记得我们去年老战友聚会时那个计大坤吗？”
姜海生说：“记得，就是做废品回收生意的，上半年还一起喝过酒。”
所长说：“你不知道吧？他生意做大了，市里要成立一个全市性的废品回收公司，主要是针对全市各小区的废品回收，他竞标成功了，眼前正在招人，你不妨一试。”
姜海生说：“真的？真这样，那我就去报名，反正我那个厂子也不可能再开了。”
出来的第二天，姜海生就联系上了老战友计大坤。
半个月后，作为全市由政府组织的、第一批小区废品回收人员之一的姜海生正式佩证上岗了。
至此，姜海生也算是改行了。
【作者简介】谢复根，浙江省嘉兴市人。法律专业毕业。曾经在不同级报纸上发过一些短文。现为自媒体写作，已发各类不同体裁作品约六十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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