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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河文学 · 名家友约 | 储成剑 :桑 园

桑园储成剑

十年之前,我就劝说父母把老家桑园里的湖桑砍了。我之所以对他们提出这样的恳求,并不是因为我对那片桑园有什么仇恨,也不是我觉得在那里改种粮食蔬果什么的会有更好的收益。我只是觉得父母老了,老得让这片桑园已经无力容纳和承载。
但我的父亲母亲一直含糊其辞,这让我十分头疼。在我不断强硬的口气下,他们不得不信誓旦旦地说,等等吧,再过几年就全砍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的背已经拱成了一座山包,那片桑园里依然郁郁葱葱。
其实,我也舍不得失去那片桑园。那些绿油油的湖桑就像一面面旗帜,常常在我的梦里舞动。在那样的梦里,我周身温暖,内心安妥。是的,在我尚不算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这种温暖和安妥让我沉醉其中,迷恋不已。
早在人民公社的时候,父亲就是生产队的养蚕组长。我记得那时候我家老屋的墙壁上张贴着许多奖状,那是从大队到县里的各级组织对父亲蚕业生产的奖赏。那些奖状也是年少的我对于荣誉的最初启蒙,进而在入学之后以自己的努力不断丰富延伸着那些墙壁上的荣耀。
生产队的蚕室离家不远,溜溜的一排土屋,我常常跑到蚕室去玩耍。我之所以乐于往那边跑,并不是想去看蚕,我对那些浑身冰凉、肥头胖脑的大虫子没有多少兴趣。更不是因为那里堆积如山的桑叶,那些桑叶常常被喷洒了一种叫“灭蚕蝇”的药水,发出刺鼻的怪味。我只是热衷于混在那一群劳动的人中,夹杂在他们的说说笑笑、热热闹闹里。
在那样的时刻,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成了故事高手。陈年旧事,家长里短,在他们的嘴巴里总是生机勃勃。也有讨厌的大人不失时机地逗逗我,譬如要把队里的某个女孩说给我当老婆,那个时候我只能逃之夭夭。
父亲常说“养好小蚕半丰收”。意思是说小蚕培育十分关键,只要小蚕不发病、发育齐、大小匀,便大体有了丰产的把握。因此在幼蚕共育的时候,父亲夜里都会值守在蚕室里。我偶尔也会跟他一起睡在蚕室,和他一起照料那些密密麻麻的蚕蚁。
我说自己和父亲一起照料那些蚕蚁,其实是夸大其词了,充其量,我也就是给父亲做个伴儿。只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我才会接过父亲手里的鸡毛,将那些不安分的四处乱跑的小蚕蚁轻轻拨回他们黑压压的阵营。或者煞有介事地提一小袋药粉,用筷子敲击纱囊,让烟雾一般粉尘将小蚕蚁轻轻覆盖。
父亲对我的笨手笨脚抱以极大的宽容,他的嘴巴里常常念叨着温度、湿度、光照之类的新鲜词汇,似乎是在对我进行宣教,又似乎是在和自己或者蚕儿对话。但不管怎样,我和那些娇惯的蚕蚁一同享受了蚕室里舒适宜人的空间。
我睡在蚕室里,我的梦也在蚕室里滋生和弥漫。在那些香甜的梦里,蚕食桑叶的沙沙声,煤球炉燃烧时的滋滋声,父亲水烟袋发出的咕咕声……那些细微的声音跳动着欣喜,闪耀着光亮,蜿蜒而来,丝丝缕缕将我缠绕。即便夹杂其中的几声抱怨和叹息,也是温暖妥贴的。那个时候,我仿佛是住在一枚玲珑而结实的茧里。

分产到户之后,我家有了自己的桑园。当然,拥有桑园的不只是我家,村庄里的家家户户都从集体桑园里切割下属于自己的一块。我们家分到的桑园有两亩地,两亩地的桑叶差不多可以供给四张纸的蚕儿食用。
集体的桑园被瓜分了,父亲的才华也从生产队转向了家庭。最初的时候,那些没有养蚕经验的乡邻总会一个劲儿往我家跑,不耻下问地向父亲讨教养蚕的种种技术问题。于是父亲俨然成了地方上的技术权威,面带微笑,侃侃而谈。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到了所有的蚕农对养蚕已经不再生疏的时候,父亲的脸上也便开始写有了落寞。尤其令他尴尬的是,那一年夏天我家饲养的蚕儿竟然出现了不小的问题。成片的夏蚕先是食欲减退,进而行动呆滞,最后甚至排出稀粪来,软塌塌的一副垂死模样。一向自信的父亲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将一匾又一匾的死蚕送往垃圾堆。父亲恶狠狠地扔出一句话:再不养这倒头东西了!
父亲言而无信,到了秋天,家里仅有的空间里处处又爬满了秋蚕。
正是因为无数个父亲这样死心塌地的蚕农,丝绸业真是为家乡海安的GDP增添了光彩,进而让这方土地获得“茧丝绸之乡”的美誉。我后来外出上学和工作,也常常不无自豪地向别人夸诩家乡的茧丝绸,连同那些衍生出来的锦衣华服。
然而,就像那两句老掉牙的诗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辈子流连于桑园的父亲母亲没有为自己添置一件丝绸的衣物,他们的辛劳结晶全都倾注在我们姐弟俩身上,读书、立业、成家……我工作之后,第一次给母亲买了一件丝绸衬衫的时候,面对母亲一脸的欢欣,心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俗话说“苦不苦,打铁行船磨豆腐”。在我看来,养蚕人吃的苦并不亚于这三个行当。不必说,饲养一季的蚕差不多需要个把月的劳心劳力。单说把一条幼蚕喂到结茧,得要20到30片桑叶。可以想象,那些堆积如沙的蚕儿,得要采多少桑叶才能填饱它们的肚子。而那些桑叶,都是父亲母亲一片一片从桑树上采摘下来的啊!印象中蚕儿“三眠”之后胃口大开,无论晴雨,父母似乎永远呆在桑园里。
相对于采桑的忙碌和紧张,捉蚕“上山”这样的活儿则要放松一点。但那也只是心情上的一点放松,因为收获在望,一切的忙碌就仿佛沾染了喜气。看着那些通体透亮的蚕宝宝踌躇满志地登上草龙或者方格簇,父母的心就算是基本落地了。而待到白花花的茧子闪现在眼前,他们则几乎要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了。
然而,欢喜是暂时的,结出的茧子还得卖出去。如果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好份量,那才算是真正打了一个漂亮战。我曾经在一片文章里谈到自己小时候的理想,那就是去乡里的供销社当评茧员。现在看来这样的理想不无可笑,但对于年少的我却是那样的具体和真实。
卖茧实在是一件痛苦又快乐的事情。痛苦是因为卖茧要排很长的队伍,还要忍受臭烘烘的拥挤。而快乐,自然来源于蚕茧卖了之后到手的那一叠钞票。那些被栅栏隔在里面的评茧员大多是来自城镇的年轻人,有着白皙的皮肤和深沉的表情。当他们修长的手指灵巧地伸向我们家的蚕茧时,我的父母亲总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直到蚕茧的价格和份量从评茧员的嘴中优雅地吐出,我那劳累了一季的父母才如释重负。我就想,我要是成为评茧员,父母就不会在卖茧的时候这般辛苦又惶恐了。

提出让父母放弃他们的桑园,是因为他们确实老了。每每两个衰老的身影出没在生机盎然的桑园里,总会刺痛我的眼睛。为了让我的建议更有力量,我豪情满怀地对他们说,砍了吧,所有的损失我加倍弥补给你们。
我这么说,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消解自己作为一个儿子内心的不安,另一方面则是缘于很多实际的困扰。是啊,这些年来,每逢重要节假日,当我携妻女回到乡下老家,差不多都要参与到喂蚕、捉蚕或者摘茧这些暗无天日的战斗里。有时候,我不无抱怨地对两位老人说,你看我的同事和朋友都出去旅游观光了,我们却只能陪你们守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父亲还觉得有些歉疚,母亲倒是会说话,她总是笑嘻嘻地说,你们就当是去“农家乐”嘛,城里人不是还养宠物吗,劳动劳动有什么不好?
的确也不是什么都不好。譬如对于女儿来说,乡下的蚕便是她恒久的乐趣。她不但积极地投入到那几天的劳动里,还把她的欢乐传递给她的朋友。而在那些忙碌的时光里,也会有丝丝缕缕的温情打动我。譬如在捉蚕“上山”或者是采摘茧子的那些非常日子,当一个又一个乡邻猝然踏进家门,汇入渐渐庞大的劳动队伍,我便会被这浓浓的乡情深深感染。
我常年在外地工作,只有节假日回到老家的时候才能象征性地出点小力气。姐姐在老家的乡镇幼儿园做老师,经常和父母在一起,自然深受他们养蚕的困扰。为了让父母亲放弃那片桑园,姐姐不知道跟他们费了多少口舌,可无论她怎么殷殷相劝,父母总是不以为然。有时候为了息事宁人,老两口还会对我们虚报数字,明明领了四张纸的蚕种,却告诉我们只有两张,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父母是不缺钱的,小洋楼盖得也很漂亮。我还在城里为他们买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希望二老能到城里安顿下来,可他们终是放弃不下那两亩地的桑园。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能体恤一点儿女的心意或者说难处,难道他们真的是对那片桑园有着不可割舍的热爱?也有一些亲戚朋友参与进来,加入了游说队伍。父母终于搬出了他们的理论,他们说自己哪怕增加一分钱的积累,也会减少儿女一分钱的负担。
我用高额的医疗费用吓唬他们说,你们得算算账,要是因为养蚕伤了身体,这点养蚕的收入不过就是九牛一毛。我甚至还在他们面前吹嘘我和妻子的收入,让他们明白我们的生活已经蛮不错了,他们再没有必要考虑我们的经济能力了。
可是,除了敷衍便是拖延,日渐衰老的父母亲依旧不屈不挠地进行着他们的养蚕事业。直到前不久,我听父亲无意中说起母亲采桑时在桑园里睡着了。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一口气,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个桑园必须废掉了。
无论如何这个桑园必须废掉了
桑园SANGYUAN
作者简介
储成剑,从学生时代开始文学创作,在《中国作家》《山花》《雨花》《少年文艺》《大公报》《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400余篇,40余篇作品被转载或收入各类选本。著有散文集《若即若离》、长篇小说《少年将要远行》、纪实文学《荣生》等。先后获第六届、第七届南通市文学艺术奖、第二届曹文轩儿童文学奖。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现任南通市文联秘书长、南通市作家协会主席、《三角洲?文学》杂志主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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